作者 |速棠
编辑 |苏米
章宇顶着泡面头,给自己绑上写着“debt or death”的红头巾,大喊一声“give me my money”,一个要钱不要命的讨债小商人,水灵灵出现在泰国街头。
电影《无名之辈:否极泰来》在开场,就告诉观众:和前作一样,这次的主题依旧围绕金钱、尊严和生命,以及小人物的故事。它甚至还玩了一个谐音梗——主角原班人马,从风情浓郁的贵州都匀,集体穿越到泰国曼谷。
2018年,小成本制作《无名之辈》以黑马之姿亮相,揽入近8亿票房。粗粝的西南小城、荒诞的小人物际遇,承继自宁浩以来的荒诞现实主义,给国产电影带来一抹亮色。234万观众在豆瓣为它打出了8.0的评分。
《无名之辈》豆瓣评分8.0
有了前作的成功,《无名之辈2》玩得更大。地点从国内小县城转移到国际大都市曼谷,场景更具“泰式特色”,涉及恐怖组织的大尺度枪战、绑架、杀戮。《无名之辈》里两个笨贼的乌龙劫案,上升为一场更惊心动魄的生死存亡大戏。
但过往经验告诉我们,影视质量并不与投资规模成正比。截至发稿,《无名之辈2》在豆瓣仅仅得到了5.8分。
《无名之辈:否极泰来》豆瓣评分5.8
七年前,被章宇和任素汐感动的观众走进影院,最大的期待应该是再度看到同样温和、扎实的小人物塑造:尽管身在底层,在不讲道理的生活横流里,尊严被践踏、价值被忽视,但仍然要拼尽全力,为自己挣得一份尊重。
抱着这样的期待,观众可能会感到失望。与2018年的《无名之辈》相比,续作不再停留在现实生存层面,而是借由“戏中戏”的剧作结构、对电视综艺和网络媒介的引入,来展现媒介社会对人的消费,以及人在其中的求生。借用一句流行语,“被资本做局了,我该怎么逃生?”
这样的话题,包括电影试图对“隐形渣男”“精英狠女”之间男女关系的呈现,无疑是在2025年更具有时代语感的。创作者的野心更加宏大,希望不仅讲述个体的故事,而且讲述人与社会结构的碰撞。
《无名之辈:否极泰来》剧照
但本土的“无名之辈”,恰恰在嵌套进这种宏观话题时,显得消化不良。人物服务于“主题”的完成,惊心动魄的枪战、对媒介工业的批评,以及小人物的崛起,都沦为了商业电影功能叙事的元素。电影的本意是批判娱乐至死,但自身似乎也停留在了闹哄哄的表象。
如果说,《无名之辈》的精髓在于呈现小人物身上反差的高光——如何在被碾碎之际,绽放出倔强与无畏,那么续作虽然在讲着类型化的故事,却稀释了原本的精髓,也就是对“无名之辈”内心世界的幽微探讨。
在这个意义上,《无名之辈2》是一个令人惋惜的半成品。
制造渣男
笨贼胡广生,扬言自己是杀人如麻的悍匪,全副武装从手机店抢了两麻袋手机,转眼发现,自己抢到的全是不值钱的模型机,抢劫画面更被人做成了嘲弄的鬼畜视频,在电视台反复播放。他难以接受,躺在地上哀鸣,“老子要是犯法,你抓老子啊,老子认账啊。你为啥子要恶搞老子,要侮辱老子。”
《无名之辈》里,章宇饰演的胡广生在看到自己被做成鬼畜时,尊严受到空前打击。他原来是想“干件大事”证明自己,一心展望“做大做强,再创辉煌”,反而又被命运捉弄。
被做成鬼畜素材供人取乐,这对一个讲自尊的人来说,也许是网络时代最残酷的刑罚。在《无名之辈2》里,这一点升级为剧情的主线。章宇扮演悲催的义乌小商人陈三金,因为“渣男”行迹,被前女友、节目导演薛芳梅(任素汐饰)挑中,作为一档整蛊综艺《再见渣男》的主角。
章宇在《无名之辈:否极泰来》中饰演“渣男”陈三金
任素汐在《无名之辈:否极泰来》中饰演“狠女”薛芳梅
曼谷街头,陈三金和薛芳梅正经历分手局。薛芳梅控诉,电视台不景气,导致陈三金供应的灯具要不回款子牛金宝配资,吃、住、行、罚款乃至计生用品都要自己掏钱,还经常跑到自己工作的电视台闹事要钱。陈三金则理直气壮地大谈金钱之道,一副唯利是图的无情样。突然枪响四起,两个人被卷进恐怖组织的绑架,沦为人质。
骇人的绑架和杀戮,是针对陈三金的“整蛊”策划。整个剧组演员出动,扮演恐怖集团分子和人质,给陈三金设置种种人性考验难题:路遇女人质被侵犯,要不要救;和前女友拔枪相向,只能活一个;遇到黄金,要钱还是要命,等等。
和我们所熟悉的真人秀一样,节目组运用种种特写镜头、花字解读、表情包,全方位刻画陈三金跟前女友张口闭口谈“钱”的嘴脸,见死不救的懦弱,讨好劫匪的滑稽。节目的slogan是,洞穿渣男面目,看他所做出的选择有多么跌破下限。
《无名之辈:否极泰来》剧照
当“戏中戏”设定浮出水面,章宇也跟其他演员剥离开来,只有他在演面临生死存亡的“正剧”,其他人都在演一出荒腔走板的东南亚版《楚门的世界》,试图控制主角的行为。媒介所人为操纵的景观里,三金真实的反应和选择,成为了真人秀的卖点。
如果说,《楚门的世界》通过和睦美好的小镇、标准的中产阶级生活,把楚门作为“吉祥物”来兜售某种理想人生的图景,那么《无名之辈2》里的综艺就是反其道而行之,将一个人的绝境和人性的底线作为商品。同时,它还“蹭上了”两性关系的热点,把陈三金塑造为一个对女朋友敲骨吸髓的“渣男”,借以标榜实施惩罚的正当性。
《无名之辈:否极泰来》剧照
在监牢里,陈三金眼神涣散、空洞,生活在随时被“噶腰子”的阴影下。监牢外的演播室,薛芳梅和同事们开香槟庆祝综艺收视率走高,拯救了濒危的电视台。观众们对陈三金表现出的鄙陋不吝唾骂,三金的标志性“怂样”被做成巨型海报,挂在高楼大厦上。
到这里,媒介工业对人血淋淋的消费和剥削被呈现出来。在真人秀的媒介语境下,对三金的围观构成一种羞辱式惩罚,这样的惩罚根植在古老的社会文化里,例如我们司空见惯的“游街示众”。
同样是媒介对人的欺骗、操控与消费,《楚门的世界》是不动声色的,《无名之辈2》已经露骨到疯狂。节目组一次次设置道德上的电车难题甚至生死困境,制造冲突,暴露男主角的“渣男”德性,以便让观众陷入急公好义的狂欢,在怒骂里找到参与感。
《无名之辈:否极泰来》剧照
这的确和我们当下经历的现实有所重合:真人秀消费亲密关系、个体情感和尊严,献祭被钉上耻辱柱的“渣男”“渣女”,垄断对一个人公众形象的塑造,剥夺他或她的立体人格。
显然,电影希望对当下的媒介环境进行一种锐利的呈现与反思。但为了探讨社会议题,并且完成一次有冲突的电影叙事,影片却牺牲了具体人物的塑造:它对节目组的“反派”定位到了刻板的程度,以至于“人”在其中的复杂性,从激烈的对抗和反转中消失了。
爽文反击
楚门识破自己所在的骗局后,试图驾船出逃。制片人为了阻止他,在海面上设置了致死的风浪等级,而楚门把自己的身体紧紧绑在船上,抱着死志反抗。他掷地有声地告诉制片人:“你永远无法在我的大脑里安装摄像机!”
《楚门的世界》
这句话留在了影史上,作为对抗系统性外部操控的、伸张个体自由意志的高光时刻。媒介操控“楚门”们的张力也在于此:可以控制人所处的环境和遭遇,却没法定制人的自由思想。所有观众,都在等待被蒙在鼓里的主人公最终对决的时刻,就如去年暑期档有着相似母题的《抓娃娃》。
《无名之辈2》里,陈三金也经历了“手撕剧本”的情节。在某些时候,他如节目组所预料的,展现出了卑琐的一面,例如,在逃跑的中途,听到了女同伴被恐怖集团成员侵犯的呼救,装作听不见。但另一些时候,他又守住了人性的门槛,例如坚决不开枪打死同伴来换取自由,坚决不供出前女友是误杀恐怖分子的“凶手”。
在这些时刻,陈三金无不小心翼翼地跟恐怖集团的成员周旋,以求得一丝生存机会。直到以为薛芳梅被恐怖分子活埋后,他愤而拿起AK47,横扫恐怖集团,来了一场开挂的复仇。当然,复仇之所以能成功,是因为除资本方以外的剧组成员,纷纷被三金的挣扎所触动,冒着被老板开除的风险,倒戈配合他演一出从“渣男”到“英雄”的戏码。
《无名之辈:否极泰来》剧照
这样的高潮,来得很理所当然:让人物在极度压抑中,从“惨”的极端走到“强”的极端,是一种循循善诱且屡试不爽的情感结构。观众期待的靴子落了地,电影有了暴力美学的名场面和政治正确的小人物崛起。
但一切又不那么对味。抛开陈三金如何在剧组片场捡到AK47、如何施展枪击、又如何学会的枪击这类现实逻辑问题,单从戏剧逻辑出发,诉诸暴力的复仇,是对外部压迫到极致而不得不反抗,人物依然处在剧组所编排的故事里——从极致的负面叙事,陡然翻转到另一面的英雄主旋律。
这场复仇枪战,尽管属于对原有剧本的背离,但不带有更深层的主体性觉醒。这和《楚门的世界》《抓娃娃》不同,后两部电影都花了大量篇幅铺垫主人公“反抗”的原点,楚门一直向往桃源岛外自由探险,马继业则热爱主流价值观外的体育专业,他们的反抗也因此有了主题:反抗媒介的操纵、教育的控制,追寻“我是谁”。
《抓娃娃》剧照
但在陈三金这里,固然有“匹夫一怒,血溅五步”的小人物血性,却更像故事发展到位的必然展开、对轰资本的爽文叙事,并且如果失去剧组人员的配合,也难以完成。
糟糕的是,剧组人员和观众也几乎沦为情节反转所需要的背景板。在缺少铺垫的情况下,剧组从消费和伤害三金的人,变成了无条件的支持者,而观众们迅速从唾骂转向热泪盈眶。
这让媒介资本的极致逐利,和围观人员的幡然醒悟,都呈现得极其刻板:假如观众们能够意识到节目组在消费陈三金的尊严,那最开始为何沉浸其中?或者说,以原先扁平的思考能力,又为何突然具有了反抗节目洗脑的意识?
潘斌龙在《无名之辈:否极泰来》中饰演马里奥(右)
我们只看到,潘斌龙饰演的角色作为核心剧组人员,在“骗”了陈三金一整部电影后,临阵倒戈,端起来福枪,和三金并肩横扫复仇。除了callback第一部里,两个笨贼要“一把AK、一把来福”做大做强的期许外,这样的安排似乎没有任何逻辑支点。
小人物奋起的“燃”,体现为直给的暴力枪战,掩盖了人物内心世界的递进。这导致陈三金在经历了巨大的欺骗后,只是坐上了通往外界的河船,又与薛芳梅重归于好,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闹剧。
观众也并不知道人物要往何处去,情感和心理归属是否得到了成长。除非电影的本意,只是展现一场闹剧。
看见小人物
《无名之辈2》并非没有刻画小人物的尝试。作为一个“先抑后扬”的角色,陈三金甫一出场,就展露出世故、油滑和些许猥琐。比如他忍不住要抽电子烟,又担心被泰国警察抓到罚款,就把头埋进上衣,一股烟雾从衣服里喷出来。
又比如,他一开始因为中国人的身份被恐怖集团优待,在聚会上和对方称兄道弟,还不忘记挨个儿递名片,接近谄媚地推销灯厂。
他的人物设定也贴近时下:一个出海闯荡的小商人,嘴上嚷嚷着“不能放松亚非拉”,实际上生意难做,骑着泰国突突车四处奔波,日子靠女友接济。这种表与里的反差,或多或少继承了第一部里的小人物质地。
《无名之辈:否极泰来》剧照
影片想要借陈三金,勾勒出一个平常、庸碌、有些利己的小人物,在真人秀的绝境里爆发血性,战胜资本的故事。但在一场媒介资本主导的闹剧里,人物自身的现实处境成为了它的背景,重点是游戏化、综艺化的荒诞情节,“人”不再那么重要了。
在2018年的《无名之辈》里,最珍贵的恰恰是它对小人物处境的看见、发现,以及温柔的注视。
陈建斌饰演的保安,背负着酒驾害死妻子的愧疚,一心想要通过寻枪来证明自己。受父权角色的影响,又或者因为愧疚,他跟女儿、妹妹的相处是拧巴的,即使抱着赴死的可能性,也跟妹妹吐不出一句软和的话,告别也像是在吵嘴。这样潦倒、落魄却逞强的父亲与兄长,演绎出了生活中很容易遇见的、拧巴的中式亲情。
陈建斌在《无名之辈》中饰演保安马先勇
章宇演的笨贼、任素汐演的轮椅女,在短短半天的时间里陷入爱情,但没人觉得突兀。因为他们完成了爱情里最重要的部分,看见彼此。装腔作势的“悍匪”,不过色厉内荏、铤而走险押注人生的农村青年,他的脆弱被轮椅上的任素汐看见,他也看见嘴上不饶人的任素汐,连基本的生理控制都丧失,但仍然平等地尊重着她的意志和尊严。
《无名之辈》剧照
回到《无名之辈2》,尽管章宇和任素汐依然贡献出了富有生活感的表演,但这对变了角色的“渣男”“狠女”,却爱得不知所起,缺少理由。尽管陈三金面临戏中戏的生死关头,一再想保全前女友,但我们仍然不太明白,这份爱情来自何处。
在荒诞喜剧的部分,两部电影也有全然不同的笔触。《无名之辈》的荒谬感,来自事与愿违的错位,笨贼抢错目标、保安用水枪和真枪对峙,一连串偶然意外与人的无能,叠加出辛辣的滑稽。对于残酷命运和不公结构的愤怒,最终转化为自嘲的、苦涩的笑。
但在《无名之辈2》,嘲弄对象变成了媒介狂欢,在历经主人公符号化的反抗后,我们得到的只有一个突出的大男主和他周围模糊的背景板——低配的英雄主义。
《无名之辈:否极泰来》剧照
影视创作常见“续作魔咒”,一部小成本作品大获成功后,电影工业对IP的重视和期待,反而成为创作者的枷锁。在电影里,薛芳梅所在的电视行业不景气,得到了一句和现实互文的评价:“现在电视台还有人看吗?电影都没人看了。”
但我们仍然期待,关于小人物的讲述,还有更多路径值得去实验与呈现。在下一个七年到来前,中国银幕上还会出现值得记住的“无名之辈”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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